咖啡店的故事
大哥 /沈璞
那人進來時,他剛準備關門,正在把椅子一張一張四腳朝天地放到桌子上。
他聽到門被“砰”地推開,抬起頭正想說:“對不起,我們打烊了。”卻見到來人一條右臂的衣袖都染紅了,而左手正按住右上臂近肩膀的位置,想必傷口就在那裡。
“有沒有紗布?”來人問。
他先把店門鎖好,才帶來人進入裡面,拿出急救箱,學過的急救常識正好派上用場。
結果儲存幾年沒用過的紗布一下子就用光了,才勉強算是止了血。“傷口很深呢,你最好去醫院檢查檢查。”
“沒事的。”那人站起來,顯然牽動了傷勢,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:“有後門麼?”
他打開後門,那人臨走前回頭對他說:“兄弟,你幫過我,我會記得的。”
生平第一次有人叫他兄弟。他也才意識到受傷的人是什麼身分。
傷者年紀大概不超過四十,手臂上的傷看來是被刀砍的,處理不好的話可能會感染,而傷者顯然不想去醫院,也許他有熟悉的醫生或者什麼人可以照料他,電影裡面不都是這樣的嗎,幽暗的房間裡,見不得光的醫生為見不得光的傷者做手術、取出子彈頭,有時連麻醉藥都沒有,就那樣關雲長似的刮骨療傷。聽說黑社會都是拜關二哥的。
黑社會。一個常常掛在嘴邊,卻好像離現實很遠的世界,今晚算是讓他碰上了。
事情並沒有就這樣過去,沒隔幾天他就注意到:咖啡店的生意忽然變好了。
一些從來沒見過的客人,開始來這裡買咖啡,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都是外帶,從不在店裡坐,不像其他人那樣悠閒地享受手中的咖啡,他心裡思疑著,但沒機會、也不知如何向這些新客人打聽,總不能向每個來客查問為什麼會來這裡買咖啡。
新客人中有一個比較年輕的,可能不到二十,好像很喜歡吃甜點,只有他買咖啡時會順便點一塊蛋糕,然後坐下來吃完蛋糕才走,他因而從這人口中問出了他們的來歷。
那天負傷闖進他店裡的,是他們的大哥,愛吃蛋糕的年輕人說。
“你幫過我,我會記得的。”那晚大哥臨走時這麼說。一飯之恩,這就是他報答的方式:吩咐手下以後要喝咖啡都來他的店裡買,反正他們每天一兩杯咖啡是固定的開銷。
“大哥還不許我們在店裡坐,所以都是買了咖啡就走。他說:我們這樣的人,坐在那裡會影響人家做生意。”
“你不是坐下來了?”
“不妨事,”年輕人笑的時候還未脫稚氣:“我一個人,吃完就走。”
他暗暗訝異,看來這位大哥設想周到,還頗有管理的才能。但“我們這樣的人”這句話又令他有點不舒服,他聽得出背後隱藏著的深沉的悲哀,“這樣的人”就是不能在咖啡店裡悠閒地坐著喝咖啡的(天啊他開的又不是什麼高檔的五星酒店),是受了傷也不能去醫院的,黑社會果然是另一個世界,隱藏在不為人知的陰影裡,與他們一般人的正常世界平行並存,卻時不時通過犯罪的行為來干涉、破壞他們這個世界的秩序,就像受傷的大哥闖進他的咖啡店。
可是自那次之後,大哥就沒再來過。“大哥不喝咖啡。”年輕人說。
過了兩三個月,那些兄弟們忽然又不再來光顧他了,連愛吃蛋糕的年輕人也消聲匿跡,好生意一下子變了泡沫經濟,他納悶:難道大哥認為欠他的人情已經還清了嗎?還是最近風聲緊,都躲起來了?他翻開報紙,想看看有沒有破獲什麼犯罪集團的新聞,卻發現他對大哥他們從事哪一方面的業務一無所知,爆竊?搶劫?販毒?聚賭?拐帶?詐騙?走私?……犯罪的世界五花八門,各有其專業領域,而他甚至連大哥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他一個人的泡沫經濟破滅後三個月,愛吃蛋糕的年輕人又冒出來,他才知道:大哥果然被逮捕了。
“報紙有報導的,” 愛吃蛋糕的年輕人說:“破獲一個偷車集團,你沒看到?”
原來是偷車,他暗暗鬆了一口氣,也不知為什麼,同樣是犯罪,偷車好像比其他牽涉到黃賭毒的好一點點吧。
“抓了好多兄弟,”年輕人吃了一口芒果蛋糕:“沒被抓的,像我,就四散避風頭去了。”
“以後有什麼打算?”
年輕人聳聳肩:“我去探過大哥,他叫我找點正經事做。我跟著他這段時間也學了一點……嗯,一點和車子有關的手藝,我有個親戚是做修車的,也許可以給我安排個工作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他點點頭:“其他兄弟要是沒事,就過來喝杯咖啡吧,店裡有地方,客人又不多,可以坐下來慢慢喝。”
愛吃蛋糕的年輕人告別時,他又說:“偷車,應該不會關太久吧?你大哥幾時出來,只要我的店還在,歡迎他來坐坐。不喝咖啡沒關係,可以喝奶茶——好歹他叫過我一聲兄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