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烤面包
/晨露
父亲一生简约无求。
他在家乡江畔开一间小店,专收土产,以胡椒橡膠为主,店里兼卖日常杂货。我们的顧客多来自内江支流两岸的土著同胞。
家乡略有二三十户人家,多为广宁人。有一间华文小学。江上每日有多趟船隻往来乡城间,故而乡民入城購物方便,偶有缺欠,才到店里补买。而内江支流两岸的土著同胞,以小木舟长途涉水而来,多嫌进城麻烦费时,倒愿意就在父亲的小店里卖了土产买了日用柴米油盐满载而归。就有一些店里没有的,也愿意讬咐父亲进城时代买。父亲以诚待人,深得他们信赖。
父亲在日夜兼忙的工作中,少有休息。家中三餐一般,也只是白饭菜蔬瓜豆,一碗肉或魚而已。或一月中有一二次母亲宰了自家养的家禽煲汤,名为进䃼。我小时候特爱吃蛋,那也是来了客人才添加的奢侈之菜。但见掌厨的大姐敲破了三五粒鸡蛋,下一撮盐,长筷子快速在碗里搅打,我伸长脖子瞧,蛋浆翻腾起浪,大姐往鼎里浇一勺油,柴火正旺,微微冒着薄煙,蛋浆沿着鼎旁兜倒而下,一阵香味扑鼻而来,顷刻,但见大姐翻动厨铲,一大塊厚厚圆圆金黄蛋并已稳坐圆盘中,勾魂牵魄,把我引得离不开饭桌。
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,父亲独爱烤面包,那是当时在乡下做不到的美食。
父亲每月总要进城一二次,或把土产卖于城里的收購商,或到批发商处添購店里出售的日常物品。乡下進城,唯水路一径。父亲天亮趁早船,经一小时多到了城里,往往先到码头附近的咖啡店喝杯热茶或咖啡。如果时间充足,他就会叫一客鸳鸯烤面包。舊时咖啡店是以煤炭烤面包。就在两条铁枝下烧红了炭,上面架个铁片子,去了边的面包片就放在铁片上烤得酥脆。一片塗了牛油,一片塗了加椰,合为鸳鸯。
我曽几次随同父亲进城,对父亲品赏美味深有印象。见父亲一口咖啡,一口麵包,双眼微眯,咬嚼得十分起劲。父亲显然十分享受,面带微笑,神情安宁,专注于饮食。他时而左手拿起杯啜喝一二口热咖啡,时而他右手姆指食指轻柔地揑住面包,送到嘴边咬一口。父亲以悠闲的坐姿放松身体,斜靠在椅背上。面包特有的香味微微绕鼻,浮潛在浓郁的咖啡香味中。父亲沉醉在这个独有的自我小小世界里,有时候我觉得他几乎忘了我,然后他转头看我,温和的问:你吃饱了吗?父亲为我叫的是一杯牛奶和一条邦干。(注)
我记得我们走的时候,父亲牵着我。父亲手中的面包香味留在我的小手中。我觉得特别兴奋。鸳鸯烤面包就这样留下烙印。
我那时並不知道这是烤面包。乡下也没吃过面包,我不知道面包是什么样子。我们偶而吃的是外婆揉的小包子,里面放了自家种的长豆,切碎炒香。而小包子下垫的是割成小四方的香蕉叶。小包子略硬,沉沉地拿在手里,吃包子时家里不开饭,通常我们都会吃上三五个包子。可惜外婆並不常做,她说农务忙没空闲。
多少年过去了,父亲也不在了。如今家家有烤炉,谁还稀罕什么鸳鸯烤面包?现在孩子们挂在嘴上的是漢堡,巨型,热狗加鸡蛋加芝士加牛肉加青瓜蕃茄生菜加……,名堂多不胜数,总之一粒包夠我们以前开一顿饭有余。
父亲一生清淡朴实。对于他,一碟烤面包足以抚慰他的辛劳。孩子优异的学业足以满足他的奔波。对比今日无尽无穷的名利追逐,自我暴虐的常态,父亲是充满智慧且超脱的。
我常常缅怀当时陪伴父亲吃烤面包的画面。一大一小,他面对一个七岁女儿,或许也曾有过很大的期许?小小的我仰望父亲的宁静详和,多少也感染到这一份淡泊悠怡?
街上也常有以古早味招客的咖啡庁,我偶而也会坐下,然而古早味不易寻,是水中月,月下影而已。鸳鸯在嘴中咬嚼,一份微甜而己。
是,一份微甜,留下惆怅。
(注)邦干,为一种以抹了少许食油的香蕉叶卷之烘熟的加盐糯米糕点。挻香,熟糯米与烤香蕉叶的混合香味。入口糯米滑潤松软。